「怒り」這部片,以兇殺案為交集點,分支出三條主線,並運用角色間微妙的共通點,節奏快速、甚至有些殘忍地引領觀眾和主角群一起,陷入懷疑其所愛之人可能是殺人犯的困境。

更準確來說,也可能是主角群對於自身立足點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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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似乎對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有期待的,所有的外界的目光,都會成為身上一張張難以移除的標籤。為了爭取到想要的那張,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著,希望能換取一點點在這個擁擠的地方找到容身之處的可能。

只是,「期待」這件事情好像是個無底洞,不管再怎麼努力,都太過容易因為任何微小的原因,丟失那張通往期待值的門票。

或許是曾經被各種難以滿足的期待逼得放棄自主權至風俗店工作後,身上那張不管是自己還是他人都看得無比清晰的標籤;或許明明已經是工作上出色的人才,卻因為喜歡的人無法是大眾價值所期待的性別,一切都變得難以解釋、只能隱藏;更或許是被社會經濟逼得只能以派遣員工的身分糊口,找不到自己的棲身之所,只能以輕視他人,來證明自己仍是一個完整的主體。

 

這部電影充滿刻化社會邊緣的企圖,一口氣將非常多社會議題以標籤的方式,近乎有點殘暴地貼在每個角色身上,如賣春、同性戀、派遣員工、沖繩的美軍議題等。使每個角色都有他難以面對的艱難,那些艱難甚至讓他們否定了自己走入期待值的可能,只好用盡一切力氣去偽裝或隱藏。

這樣的他們,在遇上所愛之人(愛人、朋友)後,近乎像條擱淺的魚,一但決定相信對方,便用全身的力氣撲上去。愛子和哲也選擇孱弱地抓住彼此的手,而優馬嘴上說著「我沒有相信你」,卻讓直人直接住進他家裡。就連高中生小泉和辰哉,都因為各自的原因對孤島上的陌生人田中投諸以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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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條故事線所面臨的議題截然不同,可是在他們面對這太過難解的困境時,卻出現了本質上極度相似的反應。在劇本、對白的安排上,也時常可以看見重疊之處,使整部電影雖然僅依賴著警方偵辦八王子殺人案的進度,引領著三條故事線的時間軸,故事本身毫無交疊,卻不會在跳接時覺得突兀。

 

而這些反應的基準點,則是那可以停留在某個棲身之所,使自己不至於被襲捲而來的狂浪沖刷掉一切的,那若有似無的船錨。

想要自己成就這樣堅定的力量,太過於困難了。在人語的浪潮下,就連自己都不認同這無能的模樣了,還有誰會喜歡這樣的自己、讓自己能相信呢?

可是,會有的吧。會有一個,無論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被貼上了什麼樣的標籤,都能夠理解,然後陪伴自己的人。明明充滿害怕,但我們卻忍不住期待、尋覓著。

這世界太過寒冷了。於是我們總在弄清楚原因之前,就因為某種溫暖的目光或陪伴,緊抓住別人的手、拉著對方進入自己狹小的領土,希望可以窩在一起取暖。

──結果,我們只是脆弱地希望能用所愛之人那堅定的、足以信賴的目光,證明自己的生命無恙。

 

「因為是這樣的愛子嗎?」面對父親擔憂、質疑的眼神,愛子回以充滿哀愁甚至帶有些微嗔怒的神情,但就連她自己,其實都已經認為「沒有人會喜歡上這樣的愛子了。」

所以她才會跪著求父親相信她、相信她所愛的哲也,讓她可以和這個「竟然」能接納自己所有標籤的人,一起走下去。不然還有誰能接受自己、能一起待在這個她用盡全力才建立起的狹小空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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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好平靜。」優馬始終摸不清直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卻在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時候,深深地信賴了眼前這個神祕的青年、甚至卸下他一直以來建立的無數偽裝。

太過習慣裝做無所謂,但卻總沒有說出口的那般灑脫。優馬嘴上說著自己才不怕出櫃,卻還是沒有讓直人參加母親的喪禮,只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向大眾解釋他們之間的關係。

「向那些不會懂的人解釋,也沒有意義吧。」聽見優馬的道歉,直人維持著一貫的憂愁神色,僅淡淡地以柔和的語氣回應著,像是早已接受了這個世界對他們的諸多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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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小泉對田中說自己不想要像母親一樣,因為工作性質出現太多糾紛、依賴男性過活,面對更深入的追究,卻放棄解釋為什麼;而辰哉對於熱衷於抗議活動的父親充滿不解,尚稱稚嫩的心靈懷疑著這樣的大聲吶喊,是不是真的能夠改變這個世界。

而田中涉入了他們的生活,成為和他們共享秘密的人。無論是小泉對於新環境的無助,或是後續更傷人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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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啊,我們其實弄不清楚,是因為分享了秘密,所以才成為可以信賴的人。還是先成為信賴的人,所以才分享秘密。

就像標籤貼久了,我們就開始懷疑自己就是那張標籤所寫的模樣,而不是他人妄下判斷的結果──這麼不堪的自己,會不會根本不值得任何人投諸以真正的信賴?

於是,當我們對愛人的信賴動搖時,我們甚至分不清楚,那個無法被相信的,是所愛之人,還是卑微的自己。

當信賴被撕裂時,那種排山倒海的不堪和悲憤,足以淹沒所有理智。然而,當我們發現所愛之人從未改變,改變的只有自己的目光時,那種憤怒和懊悔,甚至足以粉碎所有的自我認同。

再聲嘶力竭也沒有用、再痛苦也沒有用,那些不清楚究竟是被自己摧毀了、還是一開始就不存在的容身之處,會不會就這樣消失了?反覆地憎恨著自己、憎惡著所有的因果循環,最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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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重要的東西,只會越來越少。」身為孤兒的直人,因為優馬而體會到了與母親生離死別的無措,以及重要東西逝去時的傷痛。

或許,就在那一瞬間,直人更加堅定隱藏自己的身分的心意、劃清某條防線,害怕優馬知道太多之後,無法放下自己而再次露出同樣痛苦的表情。

但太多的隱藏終就讓優馬心生猜疑、使兩人間的信賴動搖,最後失去一切。就算在知道真相、發現自己辜負了直人真摯卻過於隱晦的情意後,再次想起直人曾經用憂鬱的神色訴說的那段:「死後就算沒辦法葬在一起,也希望能夠相鄰。」也早已太遲。能做的,或許只剩下憎惡自己,而後失魂落魄地在街頭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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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賴是怎麼被動搖的,是一次次微小跡象的累積嗎?還是一個朝自己襲來的狂暴真相呢?在面對失去的當下,或許這一切都不是那麼重要了吧。

面對連最重要的東西也無法保護的自己,不斷責備、發怒、聲嘶力竭地吶喊著那些沒有人聽見的話語。若無法從這樣自我厭惡的迴圈中脫身,就連自己的最後一點自尊都會不小心丟棄了。

放棄了所謂的自由意志後,或許就能接受自己根本不存有容身之處這件事了吧、就算再遇到任何事情也能笑著度過了吧。反正就只是這樣漂泊但無意義的生命,總有一天會結束的。明明已經下了這樣的決定,卻又意外被他者的同情提醒了「身而為人」的事實,使得遭遇到的一切苦痛都顯得諷刺──

如果我還是一個「人」,為什麼我必須遭遇這麼多難以忍受的對待?為什麼我只能靠著輕視他人來證明自己還過得去?而陌生的你又為什麼要提醒我、讓我意識到自己是這麼不堪呢?

眾多的為什麼讓貼在自己身上的無數標籤顯得刺目,亮得足以燒乾所有理智。回過神來,便已化身為八王子事件的兇嫌,留下斗大的憤怒。

 

或許三條故事線在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關於容身之處、關於容身之處被毀滅,以及,面對一切都崩毀之後,我們還能夠怎麼生存、是不是還有挽回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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