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光年  

第一次看這部片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時候就算很有興趣,也沒有錢去電影院看。所以只能上網看很多相關的資料,還看了他的電影概念小說,但電影本體卻是後來和朋友借了DVD回家用電腦觀賞的。

於是我第一次在大螢幕看這部電影,嚴格說起來是今年的女性影展,甚至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參與了導演的映後講座,完全值回票價。

或許是因為大螢幕的關係,看到了以前沒能看見的一些小細節,多看見了幾滴醞釀中的眼淚,讓我對這部片的評論有所改變。

不過可能性更高的,應該只是因為我也回不去了

過了這麼多年,看事情的視野總是會變。

而驚訝的大概是,映後座談會讓我發現我看這部電影最終改變的部分,和導演自己看所改變的部分相同。(註一)

 

其實我曾經想過,為什麼大多數人總會選擇用夏天來譬喻青春,而且要是猛烈的盛夏,而非初夏或暮夏。(就連我自己也做過一樣的選擇。)

而答案似乎就如同夏季那震耳欲聾的蟬鳴般容易浮現在腦海中,但卻無法說明具體確切的原因,一如我們時常找不出蟬鳴的發聲來源般。

比起萬物初長的春季、楓葉轉紅落葉遍布的秋季和台灣只有一陣陣短暫寒流的冬季,或許只有總讓人連想到海邊戲水的夏天,比較適合比擬為青春的樣貌吧。

青春其實並不一定是明亮、輕快的,一如夏天也並不是不間斷的艷陽,而會有猛然降臨令人猝不及防的滂沱大雨伴隨著雷聲巨響像是突襲,令人無法忽視。

真的要說的話,夏天與青春的相似性,或許在於對於人生和社會未能有全面的理解和體悟,所衍生出的直接及暴戾。就像走在路上可能剛被熾熱的太陽曝曬滿身大汗,卻突然遭遇雷陣雨的洗禮,瞬間分不清楚身上流竄的究竟是汗水或是雨粒。

而這些屬於青春的純粹、面對面的衝撞,甚或是遭遇人生中暴雨的抵抗或壓抑,構築了一條看似筆直,卻只是不願意轉彎,甚至橫衝直撞闖出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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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圖不是劇情圖,但我也想不起出處了好久以前存的)

以下有雷慎入。(就算這部片已經絕版感覺還是要提醒一下)

 

   

本片片名「盛夏光年」極其詩意,而其英文片名Eternal Summer永恆的夏天或許正輝映著本片片名的真正涵義。

光年不是時間的單位,而是距離。而當我們正值青春年少的時候,無論是希望可以永遠停留在這個像是盛夏的美好季節裡,亦或是希望盡速遠離,我們其實都不能確實地掌握住這些日子的流向和軌跡。往往在不知不覺中,回頭竟發現自己已經距離那樣的年歲不知道幾個光年。

而在我們失去了那樣的歲月之後,才會開始真正的懷念,並且希望那樣的日子永遠不要結束。卻要再更久之後才會發現,正因為那些日子是會結束的、是回不去的,才造就其永恆。就像我們每個人心中曾經有過的青春,或是那些最純粹的情感、回憶、寄託。

一如片名所用到的天文學概念,本片的主要角色皆以天文學相關的名稱為其命名:自顧自旋轉燃燒著的恆星余守恆、繞著恆星打轉的行星康正行,以及像是顆彗星般撞進他們故事裡的杜慧嘉。

這三個角色有著迥然不同的個性,卻有一個極相似的共通點:近乎展現於本片色調中的,灰藍色的寂寞(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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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守恆從小因為太過調皮、太富有攻擊性的緣故,使他在小學班上交不到朋友。在幼年時期的他,或許最深刻的記憶除了後來被老師指定要陪伴他的康正行以外,就是那個一望無際毫無人煙的操場,而他一個人將課桌椅搬到那近乎荒涼的風景中心,所感受到的那種,完全的孤獨和寂寞

孤獨是一種物理上的狀態,但寂寞則是來自心理。

那時候的余守恆其實分不出來,究竟是一個人在操場中間遠望著教室,所感受到的孤獨比較恐怖;還是當他拿著畫紙詢問誰願意和他一組,卻被每一個同學拒絕時的寂寞比較恐怖。

他只知道一件事情:那時候在操場上聽見的空曠,就是他這輩子最害怕發生的事。

所以他明知道康正行並不是自願當自己朋友時,他也沒有辦法按照原本的打算讓康正行和他一起被罰──他發現,就算是被指定的也好,至少終於有一個人在自己身邊。

於是他開始近乎死纏爛打地黏著康正行,甚至如願上了同一個高中。而在這個過程中,康正行始終在他的身邊,未曾離去,像是國小老師的命令可以無限延伸到未來一樣。

而老師那時說過的話,始終像是個詛咒一般在余守恆心底鍊上枷鎖,使他在潛意識裡害怕康正行是不是「真的只是被命令來做自己朋友」,隨時都可能因為康正行反悔了,便決心離開自己。

於是我們從本片最前面的鋪層,就可以輕易看見余守恆對康正行絕對的佔有慾和控制慾。這些近乎瘋狂的執念,與其說是余守恆並不明白自己對康正行的情感,倒不如說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張牙舞爪的害怕。

而這些害怕造就了他在片中所展現的一切,使他為康正行劃定了一個專屬的運行軌道,並要求康正行必須永遠只繞著自己這顆恆星打轉。

在余守恆及康正行之間,也就這樣劃出了一個若有似無的界線,讓其他人無從介入,直至杜慧嘉出現。

 

相較於總是讓人頭疼的余守恆,康正行似乎就是一般大人眼中較為安靜優秀的孩子。而他的內斂及面對他人意見時的壓抑和退縮,促使他成為余守恒的第一個朋友,或許也讓他的人生完全偏離了原先設定的軌道。

故事中雖然並未對康正行的家庭背景作出完整交代,但在康正行沒有考上國立大學時,餐桌上顯然過於凝重的氣氛,以及父親猛然拍擊桌子的憤怒,皆反映了這個曾經的班長和好學生,是受到家人和老師期待的。

然而原本被期待著的大好將來,卻在結識了余守恆之後變了調。功課一再地退步、連國立大學都沒有考上,只因為余守恆無法忍受康正行不在自己視線內的感覺。

只是父母和老師的期待,就真的應該是康正行的期待嗎?這部分儘管片中並未非常直截明白地交代,但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撇除掉他從小到大都過度顧慮的,他人的眼光,他眼裡其實只剩下他喜歡上的余守恆。而這是一種非常單純,甚至珍貴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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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康正行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余守恆的。

是在余守恆對他說:「欸康正行,我們加起來剛好一百分欸。」讓他原本哭喪著的臉顯露出笑容的瞬間呢?或者是余守恆總是不顧一切跑到他眼前的那個既惱人又總拿對方沒轍的身影呢?還是在和余守恆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裡,逐漸累積了依賴和喜歡呢?

但無論是哪個時候,康正行終就是個像行星一樣依著他人建立的軌道規律運行著,不斷迴避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意見、總希望與人為善地保持著溫馴,一心只求完成別人的願望,把自己的放在後面,最後甚至被犧牲掉的人。

他不是個會為了做自己而打破平衡的人,也不是個希望別人對自己的期待落空的人,儘管他可能早已經沒辦法負荷那些願望的重量。

這些特質都讓他發現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時候,對他產生了莫大的壓力,使他只能用越來越多的壓抑來阻止自己將那些不一樣展露出來。只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那些逃避和壓抑都只是讓他更寂寞,甚至失去自己唯一重視的事物。

 

杜慧嘉則真的如同她的名字一樣,在因為康正行的溫柔被吸引之後,闖進了他們的故事裡,或許打亂了一切,也或許讓康正行終於有辦法說出內心真正的情感。

他是一個敏感但是倔強的女孩,所以當康正行猛然發現自己沒辦法和女生發生關係而逃離後,儘管難堪,但她並未苛責他。只是靜靜地在回程時將頭依靠在康正行的肩上,像是明白自己和康正行之間不可能會有機會,但又不肯真正放棄。

而她也非常快地發現,讓自己失戀的人就是一直在康正行身邊的余守恆,並幫康正行保守了這個祕密。

或許是基於情敵的心理,讓她忍不住開始觀察余守恆這個人究竟有什麼樣的魅力,讓康正行沒辦法接受其他人的喜歡。最後卻在兩個人共同承受「失去康正行的害怕」中,造就了之後交往的因果。

其實就觀影者的角度而言,我會覺得這段感情是不公平的,無論是對余守恆或是對康正行。

只因為杜慧嘉自始自終喜歡的人應該都是康正行。

所以她才需要像是在掩飾什麼般,在余守恆在自己身邊時,將余守恆的照片掛起來擋住康正行的。

杜慧嘉在明知康正行喜歡余守恆的情況下,仍因為當時的承諾而和余守恆交往,或許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若是能待在余守恆身邊,就確保她能待在康正行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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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因為三個核心角色的心中都富有相當程度的掙扎,導致本片進行的節奏和氛圍充滿了壓抑的情緒。無論是針對學校、針對升學制度、針對感情,甚至是針對身處青春年少的自己皆然。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孤獨,而我們總在三位主角的身上發現各自的孤獨形成一個氛圍,並和對方的孤獨不斷地互相碰撞,有人讓步、有人藉此往前,卻傷害到不願意傷害的人。

關於喜歡和愛,片中的三位主角看似直率卻又顯得茫然。

一如發現自己是同性戀的康正行對自己產生質疑,並膽卻地在確認自己真的喜歡余守恆之後瘋狂地隱藏,甚至多數時候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只因為他早也開始害怕自己會失去余守恆,而他並不覺得這樣與他人不同的情感,可以被接受。而若自己跨過那條不應該逾越的界線,換來的即有可能是全盤的失去。

這樣因為自己和眾人不一樣而生的壓抑,於現今仍以異性戀為主流價值的社會中悲哀地存在著。

這樣的悲哀,造就了本片部分的壓迫感是來自於康正行對自己全盤的否定。無論是升學的挫敗或是身為同性戀的事實,都讓他不是真的有辦法接受自己,因為這不是這個他生活中的父母、社會、學校教過他可以去做的。

當社會把主流價值不斷放大、不斷藉由各種管道洗腦,並孤立那些非主流意識時,即促使社會成員開始對自己的不同產生膽卻和質疑,像是只要沒有配合人云亦云即是走上歪路。

而這些徬徨,其實也是人在青春期所必須開始面臨的其中一個課題。若這些無助和猶豫若未在某個階段突破,就會隨著年歲增長不斷強壓在身上,直至放棄思考或釋懷。

 

一如導演說的,本片是用青春片包裝的同志片,若真的希望可以在觀影人心中留下什麼,他希望就是「同志」這個議題。

這部分亦即和我這次改變的立場息息相關。

第一次觀賞這部片時,我只認為余守恆是個害怕寂寞的直男混帳,知道康正行對自己的情感,於是在感到害怕時肉體來挽回,最後卻發了一張朋友卡,宣告結束這回合。當年的我對結局感到詫異,只記得康正行的眼淚潰堤般不斷宣洩著,而余守恆那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簡直是對康正行情感的天大諷刺,並因此對余守恆這個角色非常有意見,簡直渣男表徵。

然而這一次觀賞這部片時,我卻從余守恆的眼裡看見了和康正行相似的壓抑,甚至懷疑他對康正行的情感絕對不僅僅是「最好的朋友」。

只是他從來就無法去定義那樣的情感,只好用朋友這兩個字來詮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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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青春時期或多或少都覺得自己不會被改變,卻往往在過了好些日子後發現,自己的一切都是來自於社會的累積。對自己的模樣擁有完全自主權的可能性近乎不存在,我們早在自己沒有意識到之前,就已經被磨出遷就社會的稜角。

余守恆從小就是個和別人不一樣的孩子,他在康正行陪在自己身邊後慢慢地社會化,只是仍時常表露出與社會不同步的尖銳。

他明白的事情其實不多,因為他總是用盡一切力氣在生活,甚至可以說是燃燒。他也不喜歡對自己身邊的一切去做定義,既然康正行都會在自己身邊,大家又都說康正行是他的朋友,那康正行就是他的朋友

只是當那樣的情感太過濃烈,又面臨失去的害怕時,余守恆才真正開始面對。卻也同時發現自己根本無法理解心中的情感,只得揉亂自己短到幾乎沒辦法被揉亂的頭髮、用近乎依戀的神情靠在康正行身上出神,最後甚至將康正行強擁入懷一次次親吻和占有。

那些時分,他的眼神其實都帶著迷惘。

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誰,只知道自己不能失去誰。他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應該像過去小學的時候那麼單純,不用去做定義,長大了卻發現一切都變了調,讓這些純粹變得傷人。

康正行的壓抑是外顯的,大家都可以輕而易舉查覺。於是在他聽聞余守恆和杜慧嘉交往而心碎,卻因為長期的壓抑導致他認為失去是必然的結果,使他儘管落下了無數的淚卻顯得木然的片刻,我們大都無法不感到同情、甚至一同落淚。

余守恆的壓抑卻是極度隱藏性的,甚至讓人沒辦法第一時間查覺,只因為那些自我防備都化成對社會的尖銳,深到連他自己都沒辦法理解。因為這個社會從來就沒有教過他一件事──對於同性之間的情感,可以不是友情。而他未曾像康正行一樣感到懷疑。

 

這是主流社會價值觀殘酷的地方,就好像所有不符合大眾品味和標準的,都應該被矯正,直至所有人都被馴化成一樣的人。就連並無所謂價值觀可言的「愛」,都應該被拘束。

而我們或許都在被馴化的過程中,無視了自己真正的樣貌,或是將自己真正的模樣給隱藏起來,直到最後走投無路時,對相信的人賭上一把,看那些人是不是能接受真正的自己。

這部片的同志議題重要在,他很清楚的告訴我們,愛是很純粹的。純粹到不僅對方只能用愛來回應,更純粹到其中不會有任何的性別限制。

而大眾的價值觀,卻使得這樣純粹的情感不斷被壓迫,讓人們甚至「必須要勇敢」才能去做自己。而我們卻往往來不及在第一時間做自己,直到我們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愛情,才站在光年外的距離終於把一切看得明瞭,卻來不及也回不去。

 

本片最終的結局,在經過這樣的思考轉換後,也突然不再那麼令人唏噓。

無論余守恆是否真的是隱性的同性戀,就算是,又得要花多少時間才能頓悟。至少康正行在最後的最後,在還沒真正失去余守恆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做自己的勇氣,讓他大聲地說出自己的真心。

這樣的突破,或許就是他們的青春以及康正行的愛情,先前所缺少的,最重要的那塊。而或許在那之後,康正行便能漸漸不再是顆只能沿著別人劃定好的軌道運行的行星。

他們失去了許多、也改變了許多。然而每一個失去和改變,都是他們之所以能繼續對話,之所以能有這個結局的累積。

也讓他們曾經一起度過的那些無憂無慮的夏天,真正成為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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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導演提到當年他自己看的時候,其實覺得余守恆不是同性戀,但過了這個多年再來看這部片,他覺得余守恆就是。

註二:導演於訪談時表明其當初拍攝時並無特定選用此色調拍攝,只是因為東部的天空就是灰灰藍藍的,所以這個顏色的呈現其實很自然。當時並無所未使用灰藍色的創作意圖,但若以心理層面來看,可能當時有想要說點什麼,卻又不太能說什麼的心情,被反映到電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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